軡欞◈Celtic Bards

這裡是──一座被蓊鬱森林所環抱的大宅，而大宅外那略顯歷史的斑駁感，更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息。走進那大宅之中，首先所見的，是一片種滿各式花草的庭院，而庭院之後的，正是這座大宅的主宅。

但是，一陣談話聲卻將人的注意力給吸了過去……

「戴利姆先生！」淡褐色長髮的少女，穿著女傭的服飾，腳步輕快地朝著那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的青年走去。

仔細一看，那身著傭人服裝的青年，臉上跟其於部位露出的皮膚，居然全都纏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。而從那繃帶縫隙窺去，還略微可見那透著詭異顏色的肌膚。

似乎是聽見了少女的聲音，被少女喚作戴利姆的青年，停下了手上的動作。

「戴利姆先生，我來幫你了。」

紗奈──到了這座大宅已有一年的少女，早已習慣這座大宅的一切工作。當然，她更習慣的，就是待在這名青年的身邊。

只見青年微微一笑，點點頭，似乎非常高興少女前來幫忙的樣子。青年那微微開闔的雙唇，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，但少女卻能明白著青年的意思。

少女拿起擺在一旁的澆花器，表情愉悅地開始為著這座總是綠意昂然的庭院，灌溉了起來……

＊

「嗯？你怎麼又是這副模樣？」

有著一頭黑髮跟奇異紅眼，及略顯稚氣的臉龐，青年那飛疾的沙沙書寫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。

「……」

在一旁幫著青年打掃的戴利姆，垂著眉毛，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。

「你該不會又是跟紗奈吵架了吧？」

「……」

「那要不然是什麼？」

「……」

「不能說是什麼意思？」黑髮青年瞇起了眼，緊盯著戴利姆那別過的臉龐。像是要從那轉向別處的淡金色瞳子裡找到答案。

這個正逼問著戴利姆的黑髮青年，正是這座大宅的當家，瓦爾特雷特．格拉夫．馮．烏魯范貝琴伯爵。而這個年輕的當家，那張俊秀的臉孔給人的感覺，年紀絕不超過二十歲。

在這書房之中，唯一開口談話的人，就只有這位年輕的伯爵，而那個臉上滿是繃帶的戴利姆，並沒有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。但，說也奇怪，伯爵彷彿就像是從戴利姆那兒聽見了什麼回應似地，竟然能夠像是對話般地與戴利姆交流著。

再仔細一聽──並不是用耳朵……也不是所有的五感，而是人類更細緻的地方、更敏感的地方去聽，彷彿就能聽見那突然出現在房間中的聲音。

『請您就別再逼問我了。』那聲音，似乎是從戴利姆發出來的，一種像是直接印在腦海中、不屬於自己的聲音。

「為什麼？」像是個幼稚的孩子，瓦爾特雷特纏在戴利姆的身邊，不停地重複問著。

──真沒想到少爺竟然會這麼在意啊……

戴利姆暗暗地嘆了一口氣，還記得在前不久之前，少爺也曾經這樣問過他。不過那時候……

『少爺，過一陣子我就好了，請您不用太在意。』

「喂！」

逃也似地，戴利姆將打掃用具快速地收起，疾步走出了伯爵的書房，徒留下一頭霧水的伯爵。

「搞什麼啊？」

＊

『那種事情怎麼可能跟少爺說呢……』

廚房裡，那熟悉的身影正忙著烹飪料理，不過與平常不同的是，今天那身影的表情顯得有些漫不經心。

戴利姆將最後的西洋芹放進了鍋裡。

『如果那種事情可以跟他們討論就好了……』

「你說哪種事情跟他們討論？」

忽然間，一個不屬於戴利姆的聲音打斷了戴利姆的思緒，而仔細一聽，那聲音不正是──

『紗、紗、紗奈小姐──！』

「戴利姆先生！醬汁啊──！」

兩道同時響起的驚呼聲，卻是在意著不同的事情。

於是，五分鐘過後……

「不，沒關係啦，戴利姆先生……是我不應該突然叫你的。」紗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一臉拚命賠罪的戴利姆先生，自責的表情全寫在了他的臉上。

『不，是我的錯，竟然沒發現妳就站在我身後。』

看著紗奈身上那套制服所沾上的暗褐色醬汁，而且還是自己不小心弄上的，戴利姆就覺得十分的愧疚。

「不過，戴利姆先生，你今天到底怎麼了？」紗奈看著低頭正擦拭著地板上噴濺而出的醬汁的戴利姆，「感覺你今天好像有些奇怪呢？伯爵也說你……」

『少爺說了什麼？』戴利姆突然緊張了起來。

「他說……我跟你是不是又吵架了？」

『啊……』

「我說沒有，然後伯爵就露出一副莫名奇妙的表情了。」講到莫名奇妙的時候，紗奈還忍不住笑了笑。

『嗯……』戴利姆漫不經心地回應著。

「戴利姆先生，你怎麼了？」

紗奈伸出手，關心地按著戴利姆的肩膀，但就在手掌即將接觸到戴利姆的肩膀時，他卻迅速地退開了。

「戴利姆先生？」紗奈看著戴利姆怪異的舉動。

──今天的戴利姆先生果然有點奇怪。

平常兩人就算有些親暱的肢體接觸，戴利姆也不會有任何退開的反應，可是現在卻……

『呃、啊……抱歉，我……』自己為什麼剛才會做出避開紗奈的行為，就只有戴利姆自己最清楚了。

是的，他很明白、非常的明白，也知道這樣的舉動有可能會傷害到紗奈，可是，要是自己不這樣做的話……

「沒關係的，我想戴利姆先生偶爾也會不想被別人碰吧？」紗奈露出了安慰的笑容，像是要戴利姆別在意似的。

『抱歉……』戴利姆看著紗奈身上的醬汁，突然像是賠罪似地說道：『那麼，就請紗奈小姐在這邊等我一下吧。』

「咦？」

『我去替妳拿替換的衣服過來。』戴利姆微微一笑，轉身走出廚房，離開前還回望了下。

「欸？」就在紗奈還來不及反應時，戴利姆早已走遠。

「戴利姆先生說要替我拿衣服過來，可是平常的替換的衣服都在我的衣櫥裡啊？」

倚著木桌，紗奈有些困惑地自語著。

＊

「戴利姆，你要去哪裡？」

一個略顯慵懶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了下來，順著那聲音望去，卻發現一個有著一頭銀白色長髮的男人正走了下來。

『尤里先生。』

活像是貓的男人，緩慢地接近戴利姆，臉上還掛著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「真難得，竟然會看到你在這個時間到處走動……」

『不是的，我正要去幫紗奈小姐拿替換的衣服。』

「喔？對了，她有意願要成為我的實驗素材了嗎？」被稱為尤里的男人，一臉微笑地說著奇怪的話語。

尤其是那四個字的「實驗素材」，令人不寒而慄了起來。

『我想應該是沒有。』戴利姆露出尷尬的笑容，忽然間，他想起了什麼事情。

自己不就正是在找尋「那個問題」的答案嗎？如今將自己變成這副身體的製作人不就在他眼前嗎？

『對了，尤里先生。』

「嗯？」

『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？』

「欸……今天的戴利姆有點奇怪呢，竟然會問我問題呢。」尤里露出高興的燦笑，似乎是這樣新鮮讓他的心情變的愉快了起來，「你問吧。」

『尤里先生，我這副身體雖然已經死了，可是我仍然可以進食，身體也仍然需要吸收營養才能繼續維持下去……』戴利姆頓了頓，『那，這副身體除了維持運作的生理需求之外，其餘的生理需求也還會正常存在嗎？』

這是，戴利姆一直想知道的事情。

「嗯，這個我就不確定了呢……不過，」尤里眼睛眨呀眨地，淘氣的看著戴利姆，「知不知道這件事情的，不就要問戴利姆你才最清楚嗎？因為那可是你的身體啊。」

『咦？』

「那麼，我就先回研究室囉。」

尤里揮揮手，只是微笑著，便又繼續步向他的房間，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戴利姆的視線之中。

『我自己才是最清楚的……嗎？』

戴利姆喃喃地說著，的確，正如尤里所說的，自己的身體自己才是最清楚的。那麼，自己對紗奈有那樣的感覺，也是正常的了？也是變成了這副身體之後，仍然存在的生理需求嗎？

──如果真是那樣，就太好了。

越發強烈的本能一直在戴利姆的身體裡充斥著，他總覺得自己就快要撐不下去了。就連他死之前，都還不曾感受過這麼強烈的反應……

不過，現在對他來說，最要緊的還是趕緊去拿紗奈的衣服才行。而正正好前幾天他外出買東西，就買了那樣「東西」……

＊

『紗奈小姐，衣服我……』

戴利姆話才剛說完，便瞬間愣住了，臉上還浮現出曖昧的淡紅。

「呀──！」

意識到戴利姆的視線究竟看向何方的時候，紗奈忍不住小聲地尖叫了起來。急忙用著雙手遮住赤裸的上身──雖然貼身衣物其實遮住了全部。

『紗、紗奈，這個，』戴利姆背過紗奈，朝著後方遞上手裡的東西，「我幫妳拿來了……」

戴利姆的聲音異常的緊張，而他現在就像是青春期的少年一般，竟然會有一種小鹿亂撞的感覺──雖然他早已死掉了，涼透的體溫告訴了他這個事實，但是胸口的地方卻有著一股澎湃的躍動。

「謝謝。」接過戴利姆手中的衣物，越過肩膀，還可以見到戴利姆那已然紅透了的耳朵。像是要表達謝意般地，紗奈輕輕地握了下戴利姆的手，「抱歉，我剛剛叫的太大聲了。」

『不，是我沒有先確認好……』感覺到紗奈的手掌，戴利姆也輕握了下做回應。

「戴利姆先生……」

原本紗奈只是想將身上那已經髒了的衣服先換下，然後稍微用髒的衣料遮住身子，這樣等到戴利姆回來的時候，就會比較方便換上乾淨的衣物了，可是沒想到在她還來不及遮住時，戴利姆就已經回來了。

『妳先趕快換上吧，要不然等下著涼就不好了。』

戴利姆依舊是那副關心的口吻，但是卻掩不了聲音中的尷尬。

「嗯。」

紗奈點點頭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……

窸窣的衣料與肌膚的摩擦聲，勾起了無限的遐想，戴利姆的腦海中忍不住浮現出剛才所見、紗奈那纖細雪白的軀體，平日隱藏在衣服之下的，竟是那般如白雪般美麗的肌膚。一想到這裡，戴利姆的臉又更加的紅潤了。

「戴利姆先生，這是──？」紗奈的聲音裡充滿著驚訝。

『嗯，這是我要送妳的。』

戴利姆轉過身，看著紗奈身上那套墨綠色的洋裝，邊上還鑲著嫩粉黃的邊，再加上領口的部份還是用著絲帶繫著的，整體的造型都相當地適合著紗奈，也襯托出紗奈可愛的氣質與些微的神秘感。

「真的嗎！」紗奈開心地在原地轉了個圈，裙襬與裡頭層層疊疊的蕾絲也就隨之飄了起來，「謝謝你！戴利姆先生！」

『請妳別說謝謝，紗奈小姐。』果然跟他所想像的一樣，這件洋裝穿在紗奈的身上果然相當的合適，『要說謝謝的人，其實是我。』

「咦？」

紗奈有些不明白了，她不懂，明明就是戴利姆送了她洋裝，為何是他來向自己道謝呢？

『紗奈小姐……』

「是的，戴利姆先生？」

『我可以抱妳嗎？』

戴利姆小心翼翼地問著，這明明就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的擁抱了，但是卻仍然還是會緊張於這件事情。如果尤里在場的話，大概會會對著自己「欸？」的一聲，然後輕笑幾下，最後用眼神示意些什麼吧？

「嗯。」紗奈點了點頭，乖順地走進了戴利姆懷中。

就如同過往所感受到的一樣，冰涼的體溫包覆住紗奈的身軀。雖然不像一般人有著令人感到舒服的體溫，但那卻是屬於戴利姆的體溫，單單就只有戴利姆擁有的體溫。

而那個專屬的體溫，現在卻分享給他懷中的紗奈。伴隨著冰涼的體溫，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從戴利姆的身上傳了過來。紗奈忍不住將身體更加地蹭向戴利姆，她想要記住關於戴利姆的一切。就在這個時候，讓她獨佔一下戴利姆、「她的戴利姆先生」，而不是與伯爵共享的那個戴利姆先生……

『紗奈……』

戴利姆那像是呢喃似的話語，從他的心中湧現出來，他想要就這樣說個千百次、千萬次她的名字，也想要就這樣永遠地抱著她。

『紗奈。』他用著修長的手指，抬起了他所深愛的那名少女小巧的臉龐。

如陶瓷娃娃般、雪白的小臉，纖長而如扇的睫毛，豐滿而粉嫩的嘴唇。水潤的光澤映在那美麗的唇間上，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地品嘗一口。

他貼近了懷裡那人的臉龐，而那對淺褐的眼睛也清楚地反射出他的身影。

「戴利姆──」

話音融成了一團，冰冷與溫熱的氣息交融著。

紗奈感覺到自己的體溫不停地升高著，是因為抱著她的戴利姆體溫冰冷的關係，還是因為自己那被戴利姆點燃的情慾之火呢？

她不知道，只知道現在這樣，此時此刻，被她所愛的男人擁抱著、親吻著，是一件令她相當舒服的事情──如果能一直就這樣持續下去就好了，她衷心地期盼著。

──紗奈……

戴利姆感受著紗奈身上還屬於活人的氣息，這令他陷入了一種自己彷彿仍然還活著的錯覺。如果，他是在活著的時候就遇見了紗奈，那該有多好？

不過，現在這樣，他就已經很滿足、很幸福了，能夠在這裡遇見她、擁抱她、親吻她，那都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。

『紗奈，我喜歡妳。』

離開的雙唇，兩人依依不捨地說出了最真摯的話語。雖然戴利姆無法用言語表達，但是他的想法全都進入了紗奈的心中。

「我也很喜歡你喔，戴利姆先生。」

『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，就叫我戴利姆吧。』戴利姆溫柔地微笑著。

「嗯，戴利姆。」

「咳嗯……」

「喔……」

忽然間，不屬於他倆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。

「我還想說怎麼到處都找不到你們，原來你們在這裡啊。」伯爵的嘴角揚起一絲絲的詭異微笑。

當然，他身邊的尤里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「伯爵──！」

『少爺──！』

不知何時，那門外的兩人就已經站在那裡。

「嗯，你們要是沒事的話，就來幫我整理一下書庫吧，裡頭現在一堆灰塵。」說完，瓦爾特雷特便轉身離開。

「欸？少爺你要走啦？」尤里也追了上去，「你真的不考慮當我的實驗體嗎？」

那兩人的聲音就這樣漸行漸遠，直到聽不見為止。

而站在原地、留在廚房的兩人，先是互看了一眼，而後又忍不住笑了出來。直到剛才，兩人緊握的手，都不曾放開過，就這樣悄悄地藏在了身後。

從今以後，兩人一定也是這樣牽著對方的手，直到永遠……

（完）